过去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我理解的坚强就是具有钢铁般的意志，能够控制自己的一切行为。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三个星期以前，我不得不因抑郁症而接受药物治疗，这对于一向自认为“坚强”的我真是莫大的讽刺。虽然导致这种状况的原因有很多，然而一直以来我的人生念度未尝不是一重要原因。在深刻的反思中，我渐渐意识到这样一个道理：人是一个主体，也是一个客体，人的精神活动有其客观的规律；因此人不能一直企图控制自己，而应当更多地顺应自己的天性，否则迟早要出问题。正如老子所说：道法自然。

　　从今年年初开始，我渐渐发现自己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我就像一个糟糕的计算机系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崩溃一次，然后再重新启动。在“系统崩溃”的期间，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心灵一片空虚和迷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工作完全停止了，生活起居一片混乱。我努力地同这种周期性的糟糕状态作斗争，也很恼怒自己为什么会允许这种状态出现，允许自己这样放纵。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失败之后，我终于意识到，它是不受我的意志控制的，我没有办法控制它。随着情绪的恶化，我已经无法正常地学习和工作，这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学习，我的成就感，我对未来的信心。我终于明白自己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如果我不能克服它，我的人生就可能被它毁掉。

　　于是我开始从各方面调整自己：我去花店买花，去室外散步，去培养自己对戏曲的爱好。这其中也包括：读一些经史子集，感悟一下人生的智慧。我的生活太枯燥了，自从我把自己最大的兴趣变为职业后，我就完全沉浸在物理的世界中，割舍了自己很多的爱好，忽视了自己对感性世界的眷恋。在我按计划浏览完“四书”之后，我接触到了道家的经典——《老子》。

　　我感叹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读这部书，也许是我对道家的误解太深了，以为道家追捧的都是些虚无缥渺的东西，容易引发对人生的消极看法。然而我一打开书就放不下了，怀着一种热切的渴望，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从未有一种古书能令我如此着迷。我不禁惊叹我们的祖先竟然有这样伟大的智慧，对人生竟存着这样一种特别的看法，而我这两千多年之后的人竟还在泥潭中执迷不悟。

　　在我看来，道家的精髓就是：顺应自然。理想的圣人使人民怡然自得，而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天下大治完全是自然所成，不流一丝矫糅的痕迹。只有到此境界，才是返璞归真，近于天道。正如老子所说：道法自然。

　　随着年龄的增长，自我意识渐渐增强，我分明地感到内心的那个“我”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再也不是我能随意控制和欺骗的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去外地开会，结束时大家照合影，我却因为别的事情迟到了，等赶到时大家已经散了。无论我怎样对自己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还有机会……然而我的内心却非常地失望，非常地失落——为什么阴差阳错地，偏偏落下我一个?后来的那场报告我都没法用心听。直到结束时老板说：“刚才合影有些人没来，所以我们再去拍一张吧。”（老板是一个非常细心、非常周到的好人）我这才感到真的高兴起来，仿佛一缕阳光照进心扉。真的，这种情绪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在我的生活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于是我开始认识到，我的神经系统出现问题的原因，至少一部分是因为，过去我对自己太苛刻，太压抑自己的性情，而这已经超出了我的神经系统所能承受的范围。古希腊的哲学家说：“认识你自己”。而我，就失策在没有认识到客观的自己，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而以想象中所期望的自己要求真实的自己。我要求自己坚强，即使是受到严重的打击，也不允许自己太悲伤，不容自己多想，强迫自己把它看作小事一桩而撂在一边。然而事实上它并不真的是一件小事，它存在着，对我的潜意识持续地施加着影响，而我却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克服了它。长久以来，我对自己太苛刻，无论碰到什么事情，总是第一个谴责自己，把一切可能想到的罪名全都强加在自己身上。我这样做的原意是想鞭策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勇于反省的人。

　　我以为一个人最好的动力就是压力。当一个人面对压力时，他才会有坚忍的意志去面对一切，奋发向前。我过分赞赏谦逊的美德，所以极少嘉许自己。即使自己付出非常大的努力，做得非常成功，也总是淡淡地对自己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而如果哪件事情做得有一点瑕疵，我就对之耿耿于怀，不断质问自己为什么没能做到更好。如果什么事情真的失败了(实际上程度往往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严重)，我在自己眼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不经过一番炼狱决不肯饶恕自己。这样的态度在过去的确有其积极的一面，也造就了我的许多次成功。然而我做得太过分了。我的神经没有那么坚强，经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自我创伤。一个表现就是，在发现自己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后，无论我怎样谴责自己，我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依然会崩溃，而且任何自责的努力都反而使情况更糟糕。现在我明白，我太压抑真实的自己了，我需要的不只是压力，我更需要鼓励、承认和赞赏，更需要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而不仅仅是残酷，需要在疲劳的时候能够心安理得地休息个够。真实的我追求自由、幸福和快乐，不愿意去承受那么多沉重的东西。我必须顺应自己的天性。

　　虽然我做了这么多的反思，做了许多的努力，但我的状况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好起来。随着情况的恶化，我意识到仅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克服这个困难的。我需要外界的帮助。这样，在与精神抑郁抗争了一年之后，我终于走进了心理医生的诊所。医生很清楚地告诉我：“你这种情况必须使用药物”。我无奈地接受了医生的意见。真如医生所说，长期的抑郁会导致大脑的某些化学物质分泌发生紊乱，必须依靠药物进行调节，这时光靠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在我参加的一次集体辅导中，我得到了许多新鲜的认识。辅导老师讲，人的活动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情绪、意志和行为。意志是不能控制情绪的，意志只能控制行为，通过行为的结果反作用于情绪，从而对情绪产生影响。许多精神疾病患者的误区，就在于企图用意志去控制情绪，结果适得其反。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精神活动和客观事物一样，是有其客观规律的。辅导老师还介绍了一种“森田疗法”，其核心是“顺其自然，为所当为”，就是说，当消极的情绪到来时，不要企图去对抗它，而是应当任其发展，不去管它；同时，专注地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做事情的时候，不要有什么目的，不要给自己定什么任务，能做多少是多少。你会发现在做的过程中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就叫做“无为而无不为” 。这就是这种行为疗法的精髓所在。行为疗法虽起源于日本，而其精神却来自于中国，来自《老子》的顺应自然、无为而治的思想。一滴水能够反射太阳的光辉，虽然森阳疗法只是老子思想的一个具体的应用，它却反映出，老子的哲学是多么伟大的智慧。

　　在此后的一次咨询中，我问医生：“我试着用了森田疗法，好像没感觉到什么效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医生笑着回答说：“森田疗法的核心在于‘无为’，你如果有意识地‘用’森田疗法，那就不是无为而是‘有为’了。” 我觉得医生的话非常有道理，可是我又问：“当我情绪差时，我的确是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觉得实施森田疗法非常困难。”医生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向我解释说，这就是你必须先接受药物治疗的原因。你现在的情况的确不适用于森田疗法。治疗精神抑郁一般都以药物为主，只有当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分泌恢复正常了，作为后期的辅助治疗，森田疗法才会发挥作用。我点头，心想，这也算是一种形式的“顺应自然”吧。

　　现在我接受药物治疗已逾三周。这段时间，除了积极地配合医生治疗外，我也在不断的肯定自己，鼓励自己。如果我能够顺利渡过这一劫——哦，这当然是肯定的——我肯定会在以后的生活中以全新的态度对待人生，认识自己、尊重自己。自我不仅仅是一个主体，它还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对待客观事物最明智的态度就是顺其自然。“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对待自身和对待万物一样，都有其道：道法自然。

　　注：文中所提到的心理医生和辅导老师，均系中科大校医院及心理教育中心兰文敏老师，向兰老师致敬。

　　（作者： 宁波 中科大近代物理系　 2003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