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花开他乡——刘笑敢
香港中文大学
“中国人相信的是道,这种道教的思想实际上在中国的三种主要的思想流派中都存在。道是宇宙运行的方式,是自然的规律,是一种统一的和自发的行动。世界万物和每一种变化都有它内在的必然性,都是部分的协同的合作来促进一个整体。”说这番话的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有“欧元之父”称号的罗伯特·蒙代尔教授。去年9月5日,他在2006年诺贝尔奖获得者北京论坛的致辞中,讲了上面这一席话。
一个外国人,一个经济学家在正式的演讲中讲到道家或道教思想,似乎颇为新鲜,令人意外。但是,了解道家和道教思想在海外的长期影响之后,就会知道这也不是太不可思议的事。当年,美国的里根总统在第二次的就职演说中就引用过《老子》中“治大国若烹小鲜”的话,大致从那之后,道家或道教的书就在西方世界多了起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刚到哈佛访学时,听说几乎每两年就会有一个新的《老子》英译本出现,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差不多每年都会有新译本出现,最近再次访问哈佛大学,发现新译本更多了,几乎每年都会有两三种出现。有严肃的学术性的译本,有普及的每日自修式的读本,还有图文并茂的礼物式译本。译本有侧重于哲学方面的,有侧重于宗教性的,也有侧重于个人精神修养的。翻译《老子》的除了专门的翻译家以外,还有中国哲学的专家、语言学家、汉学家,甚至有完全不识中文的诗人。一个大出版社曾花百万美元请一个著名的诗人翻译《老子》。在一个重视知识产权的国度,允许不懂中文的人假借别人的解释翻译《老子》,似乎有些奇怪。但是对于一般美国读者来说,尽管诗人不懂中文,其文笔却更为喜闻乐见,更易于领会接受,自有其独特之处。不过,随着中文的普及,这种现象可能会越来越少。类似的情况中国也有。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有个完全不懂外文、但文笔出众的林琴南就翻译过一两百部外国作品,包括法国的《茶花女》,美国的《黑奴吁天录》,以及《伊索寓言》等。其地位,在翻译史上可与严复齐名。后来,懂外文的人多了,靠不懂外文的人来翻译的事也听不到了。但是,一个翻译家同时有文学家的生花妙笔,却非易事。
道家和道教的概念是二十世纪以后的说法。道家特指以老庄为代表的哲学思想,道教特指天师道以来的宗教现象。区别哲学与宗教,还是西方学术传入以后的事。英文字Taoism是十九世纪的传教士根据“道”字的发音创造出来的,当时中国统称儒释道为“三教”,“教”字并没有表明是宗教还是哲学,所以西方人的Taoism既指宗教现象,也指老庄哲理。
道家、道教的根在中国,但其命运多舛。中国人,特别是知识精英常把道家或道教看作消极的文化代表。梁启超还说过,道教是中国人的耻辱。我在新加坡教书时,一个国内来的研究生很兴奋地跟我说,听了我的课感到很新鲜,因为他们在国内时,一提到儒家就感到迂腐,一提到道家就感到消极。他们不知道道家中有那么多深刻的智能。
五四运动以来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以儒家为主,道家受到批判相对较少,这恐怕是因为道家在传统社会中的影响不如儒家重要,并不是因为文化精英偏好道家。现在听说有了所谓国学热,但热的仍然是儒家,道家道教总是叨陪末座。在国外,情况有所不同。在大学研究儒学的专家专著比较多,但是大众关注却比较少。大学中专门研究道家道教的教授不很多,但是市场上关于道家道教的书籍却非常多,甚至延伸到儿童读物。
更为值得注意的是,道家的思想元素开始融入西方人的生活和思想之中。十几年前,我在普林斯顿大学作研究,一查图书馆的目录,发现有“道”(Tao,Tao-ism)字的书和文章多达百种,不仅有物理学之道,科学之道,艺术之道,而且有爱情之道,夫妻之道,两性之道等等。粒子物理学家卡普拉的《物理学之道》曾轰动一时,人文心理学家马斯洛更创造了道家式的科学、道家式客观性、道家式教授、道家式情人等概念,其作品也成了畅销书,其影响远播于学术界之外。对照道家在一般中国人心中的消极印象,我们似乎可以说,道家之根在中国,道家的现代之花却先绽放在海外他乡。
刘笑敢,1947年生,江苏省人,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师从张岱年教授读研究生,1985年获北大哲学系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1989年赴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做访问学者,又曾在密西根大学、普林斯顿大学从事研究与教学。1999年被香港中文大学聘为教授,讲授有关中国思想史的课程并从事老庄哲学及近代思想文化问题的研究。主要著作有《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两种自由的追求:庄子与萨特》、《两极化与分寸感:近代中国精英思想的病态心理》、《五四后人物,思想论集》、《老子:年代新考与思想新诠》等。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