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顺 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

我们的时代是改革开放的时代，是社会大变革、大发展的时代。这个时代迫切需要足以影响和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的科学与文化，改变整个社会风气的理论与学说，需要大手笔的科学家、经济学家、法学家、史学家、哲学家等等。可是有一些很不好的治学风气与为学、为人境界，妨碍了我们的成就。其中一个非常典型的现象可谓“小学匠”习气。

什么是“小学匠”习气？就是满足于简单地炒作古籍经典，把名家大师当偶像崇拜，追逐学界时尚，却不加反思，不思建树，没有原创意识的学风。

“小学匠”习气表现之一是：在外国学者尤其是国际知名学者面前，总是一种“学徒”心理、“学舌”方式、理论“掮客”的做派，满足于编纂、翻译、转述、介绍，缺少批判性反思，缺少再创造，缺少自己的原创性成果，甚至连这样的意识也没有。这种治学方式也能出很多“成果”，但会给人一种“二道贩子”的感觉。对这种为人为学之风，我们可以用“龙种”与“跳蚤”来比喻。

德国诗人海因里希·海涅有句诗：“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这句诗因被恩格斯和列宁先后引用而流传。恩格斯在致保·拉法格信中，针对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混进党内胡闹的“青年派”时说：“所有这些先生们都在搞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大概会把海涅对自己的模仿者说的话转送给这些先生们：‘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03页。）列宁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一书中，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击他的论敌。这句诗的意思是，那些后继者、模仿者，不去着力体会他们的伟大先驱人物的精神实质，不去揣摩他们的理论深度和历史高度，从而有效地推动历史发展和文明进步，而是一味地形式化模仿，甚至是拉虎皮做大旗、装饰自己吓唬别人，结果只能是空洞的标签、劣质的赝品。

今天的学术界、思想理论界，在对待国际学术大师、学术名著的态度上，也有“播龙种，收跳蚤”的“小学匠”现象。例如：

有的人把国际知名学者视为权威加以敬畏，把经典名著视为教义加以盲从，却不下功夫揣摩人家的理论、学说的精神实质，把握人家的思维方法、历史洞察力和人文情怀，而是把它们当作空洞的形式拙劣地模仿引用；不是联系特定的时代背景、话语语境以及针对的问题，而是抽象地搬弄、套用甚至曲解；或者把名家大师当作偶像崇拜，我研究谁，就不容许别人批评、质疑谁，俨然是这些名家大师的跟班、护卫。

有些人把研究西方学术当作依傍名家大师，依傍经典名著。他们不是把人家讨论的问题吃透，把他们的方法论、思维方式和和精神实质弄准，并在这个基点上继续前进，而是通过搬弄名家的文本、词汇，显得自己有学问。各种生硬地的西方学术话语满天飞，但研究者自身的思想是什么？解决了哪些问题？在哪方面推进了学术？看不出来。或者把名家名作当作唬人的资本，仿佛我研究的那个原作者深刻，我自己也就深刻；原作者有学问，我自己也就有学问；原作者地位高名气大，我自己也因此就地位高名气大了。

有些人的研究限于复述，既没有批判和反思，也没有自己独立的分析、解读和创新。更有甚者，刻意炒作一些陌生冷僻的外国学者，用未经透彻理解的生硬文体，阐释介绍，看似博学，实则盲目和平庸。介绍这些东西的目的是什么？价值何在？如何将其当作推进中国学术的动力，发展中国学术的资源？如何用它来分析和解决历史和现实中的问题？等等，对此一概不清楚，也不思考。

如果说“小学匠”与名师大家相比，是“跳蚤”与“龙种”的关系，那么在传统经典著述面前，他们则往往摆出一副“出土文物专享者”的姿态。我们知道，对待“出土文物”，发掘之后只能力求恢复其“原貌”，原样封存，不得随意改变和附加任何东西，唯恐有损和失真；继而只能对它倍加珍惜、保护、珍藏起来，作为专权专利，只供特定人士收拾存取、观赏把玩，他人不得与焉。这种与大众化相反的“小学匠”习气，往往表现为一些人自封为珍贵出土文物的全权收藏者、独家诠释者、荣誉专享者、权威鉴定者，因此总是一副“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他人莫予毒也”，不可一世的神气。这种习气，无论其顾盼自雄，还是顾影自怜，其实都与学无补，与世无益，是自弃于时代和实践的。

在中国，“小学匠”习气源于根深蒂固的经学主义治学传统。时至今日，这种传统不仅被一些人继续用来治“中学”，而且用来治“西学”和“马学”，其风之盛，已令学界许多人为之担忧。因为当今时代，中国最需要的不是人云亦云的“小学匠”，而是具有独立人格，学贯中外，思接千载、创新古今的思想者、开拓者、大手笔！

转载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