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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在与超越: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


Immanence and Transcendence:Augustine's Cosmopolitan Teleology


作者简介:吴功青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原发信息:《哲学研究》第202011期

内容提要:奥古斯丁在对《创世记》的解释中,逐步发展出一套基督教的宇宙目的论。受柏拉图《蒂迈欧篇》以及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奥古斯丁主张宇宙的秩序根源于上帝对质料的赋形。“赋形说”并不意味着奥古斯丁的宇宙论仅仅是“外在主义”的:一方面,奥古斯丁理解的质料并不是完全被动的,而是有着朝向形式的主动潜能;另一方面,奥古斯丁对“种子理式”的论述,表明宇宙具有合乎理性的内在秩序。同时,他的宇宙目的论亦始终无法脱离外在主义的危险。这表现在,无论质料具有多大的主动性,它都对外在的形式有抵抗的冲动(恶);万物虽然具有“种子理式”,但保存和维持这一形式的力量仍在上帝自身。奥古斯丁宇宙目的论的内在性和外在性,从根子上源自上帝的内在性和超越性。内在性和超越性的张力,不仅困扰着奥古斯丁,而且潜伏于基督教思想深处,成为困扰中世纪哲学和现代哲学的难题。

关键词:宇宙目的论/赋形/种子理式/内在与超越/神意标题注释:本文受中国人民大学2020年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支持。

奥古斯丁一生五次注解《创世记》,他最关心的不是其中的“神圣救赎计划”,而是“创造的存在与结构”这一创造论问题。(cf.Augustine,2002,p.20)为了阐明这个问题,奥古斯丁从希腊传统中汲取灵感:通过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他知晓了最高神用努斯( )创造宇宙的模式,并初步熟悉了赋形说的基本框架;通过普罗提诺,奥古斯丁更为系统地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形质论,并将它与基督教的宇宙论结合起来。(参见吴飞,2018年,第45-47页)与此同时,奥古斯丁不得不否弃普罗提诺的“流溢说”(Emanation)。因为,一旦承认万物是从作为太一那里流溢出来的,则上帝和被造物的区分就难以辨别。奥古斯丁所理解的创造,一定是上帝“无中生有”的创造。为此,他的基督教宇宙论体系,一定要在“无中生有”的基础上展开。

在宇宙的生成这一问题上,奥古斯丁同样沿袭了《蒂迈欧篇》的立场,强调上帝对于质料世界的赋形。但是,他不愿像柏拉图那样相信质料的永恒存在,而是主张它为上帝所造。上帝所造的质料被上帝赋形,具有理性或曰努斯的形式因(causa formale),宇宙因此也就有了目的。但这样一来,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就会滑向某种“外在主义”,即“创造的目的论结构是外在的,根据一个权威的神圣意志,强行加到被动质料上的。质料的本性并非内在地趋向某一特殊目的,因此没有任何内在价值,而仅仅是让包含在神圣心智中的形式将秩序强加在它之上”。(Oliver,2016,p.382)情形果真如此吗?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是否真的毫无内在性可言,而仅仅是外在的?要想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从奥古斯丁宇宙目的论的基础——“赋形说”逐层展开。

一、创造、召唤、转向与赋形

受新柏拉图主义形质论的影响,奥古斯丁将上帝的创造分成两步:第一步,上帝先从虚无中创造出基本质料或曰原始质料(prima materia);第二步,上帝对质料赋形,使事物产生。奥古斯丁认为,“从形式到形式的变化,要借助某种没有形式但又并非绝对虚无的事物”(Confessiones,12.6.6),这种事物就是原始质料。它虽没有形式,但不同于虚无,而是“某种无”(nihil aliquid)或“不存在的存在”(est non est)。它“能够接受可见的和有序的形式(species caperet istas visibiles et compositas)”(ibid.),是承载形式的基础。根据瓦妮(M.A.Vannier)的考证,“赋形”(formatio)的拉丁词根为“forma”,后者大致与希腊哲学中的 (理念)对应,与“species(种)”“ratio(道理)”的含义基本等同。(cf.Vannier,pp.14-15)所谓“赋形”,就是上帝把不变的形式(理念)加在原始质料之上,使事物生成的过程。

赋形并非理所当然、一蹴而就,从创造到赋形之间,还需经历许多复杂的环节。按照奥古斯丁的理解,《创世记》首句“起初,上帝创造天地”表明,上帝最先创造了精神质料和物质质料。(cf.Confessiones,13.2.3)可直到“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一赋形行动之前,“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质料始终处在一种没有形式的无定型状态中。从创造到赋形,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奥古斯丁仔细分析经文后发现,“起初,上帝创造天地”这句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不同,后者明确用了“要有……就有了”的句式,而前文则没有。这表明,当上帝创造原始质料时,它意识到了后者趋向虚无的无形式性,因此未加赞许。上帝知道,除非这些原始质料转向(convertere)永恒不变的上帝,模仿圣言,否则它们无法变得完美。因此,上帝接下来说“要有光”,旨在“将创造的不完美召回到他自身之中,以便创造不再是无形式的,而是有形式的”。(Genesis ad litteram,1.4.9)奥古斯丁指出,上帝的召唤虽然只出现在这句经文中,但这一行动毋宁说从开始就伴随着创造,光照之前“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就是上帝不断召唤被造物回转的证明。整个创造过程,可以描述为“创造-召唤-转向-赋形”(creatio-vocatio-conversio-formatio)四个相连的环节。

如果说,创造和召唤同步,转向伴随着赋形,则创造和赋形便被分割为两个不同的时间段,似乎原始质料的创造在先,上帝赋形的事物在后。不过,奥古斯丁坚决否定了这种理解。在他看来,创造和赋形的关系,犹如声音之于歌曲:

我们不是先发出无组织的、不成歌曲的声音,然后加以调制而成为一支歌曲……声音作为歌曲的质料(materia)先于已成形的歌曲(forma cantandi),不是说声音有创作歌曲的能力所以先于歌曲,因为声音并非歌曲的制作者,声音服从发生的器官,由歌唱者的灵魂制成歌曲。这不是指时间上的先后,因为声音是与歌曲同时的。也不是指优劣方面的先后,因为声音并非优于歌曲,歌曲不仅是声音,而且是美化的声音。这是起源上的先后(prior est origine),因为不是歌曲接受形式后成为声音,而是声音接受形式后成为歌曲。(Confessiones,12.29.40)

奥古斯丁说的很清楚,声音先于(prior)歌曲。但这种“先于”,不是指声音是歌曲的制作者,或声音在时间上先于歌曲,也不意味着声音比歌曲更优越。而是说,声音仅仅在起源上先于歌曲,因为声音是构成音乐的质料,没有声音就无法形成音乐。原始质料与被赋形的事物的关系也是如此:“上帝没有首先创造无形式的质料,然后将它赋形为各种本性,仿佛后起的想法;不,他创造了被赋形的质料[formatam quippe creavit materiam]”。(Genesis ad litteram,1.15.29)创造和赋形是完全同步的,并无时间的间隔。圣经把原始质料的创造放在前面,赋形放在后面,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与时间无关。

创造和赋形的同步,决不意味着两者的先后区分可有可无。奥古斯丁坚持上帝先创造质料,然后为之赋形,乃是为了突出赋形对于创造的根本性意义。我们看到,在声音和歌曲的比喻中,奥古斯丁不仅认为“声音并非优于歌曲”,而且还强调“歌曲不仅是声音,而且是美化的声音”,暗示赋形的事物(歌曲)具有相比于原始质料(声音)的优先性。接下来,奥古斯丁又说,“它(原始质料)在价值上最低(pendatur extremior),因为很显然,有形式的事物优于没有形式的事物”。(Confessiones,12.29.40)没有形式,原始质料只是“某种无”或“不存在的存在”;只有上帝通过圣言为原始质料赋形,后者才能走出接近虚无的状态,从黑暗进入光明。正如“声音并非歌曲的制作者”,而是“由歌唱者的灵魂制成歌曲”;同样,在创造中,上帝就是那个“歌唱者的灵魂”,用“制作歌曲”的方式为质料赋形。上帝的赋形,才是创造中的关键。

但这样一来,奥古斯丁的“赋形说”的确容易沦为某种外在主义,仿佛形式不是质料自身固有,而是一个外在的他者(上帝)强加给它的。相应地,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辩难逃外在主义的指责。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质料是否真的只能被动地接受形式,形式又是否真的外在于质料?要想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需要澄清奥古斯丁哲学中质料的内涵。

二、质料的被动与主动

奥古斯丁的质料( )概念主要源自柏拉图。根据《蒂迈欧篇》,德木格工匠在造世时,用努斯为之赋形(“压模”)的东西就是质料(Timaeus,69A)。质料是一种没有形式,同时承受一切形式的铸造材料(ibid.,50C);它也可以说成是空间( ),一种具有包容性和接受性的无形式存在。(参见先刚,第294-300页)受柏拉图影响,奥古斯丁笔下的质料也呈现出被动的特性:质料之于形式,犹如声音之于歌曲;不是歌曲接受声音,而是“声音接受形式而成为歌曲”。在赋形者与质料之间,前者始终扮演主动的、施加者的角色,后者则扮演被动的、被作用者的角色。从这个角度来说,外在主义的批评也并非毫无道理。

但是,接受性不同于被动性。诚然,奥古斯丁反复强调质料“接受”形式,但他并没有说质料只能被动地接受,而毫无主动性。相反,在质料和形式的关系上,奥古斯丁既沿袭了柏拉图的模式,主张形式与质料的分离;又从普罗提诺那里沿袭了亚里士多德的形质论,将质料理解为潜能,将形式理解为实现。由此,质料就并非完全被动地等待形式的赋予,而是作为潜能,内在地期待形式的实现,甚至主动地寻求形式。在《论善的本性》(De natura boni)中,奥古斯丁说,不仅形式是善的,而且质料也不像新柏拉图主义断言的那样是恶的,因为“形式的潜能无疑也是某种善好(procul dubio bonum aliquod est etiam capacitas formae)”。(De natura boni,18)这种潜能,是质料主动转向形式,进而被赋形的前提。质料的这种主动性,在《创世记》中亦有体现。奥古斯丁注意到,圣经在讲述天地的被造之后、赋形之前,特意说了一句“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里的“运行”,希伯来文词的意思是“孵化”;这里的“水”,对应首句的“天地”即质料。在奥古斯丁看来,之所以“上帝的灵在水上孵化,是因为无论它催生的是什么,都准备被赋形和被完善,倾向于造物主的善良意志”。(Genesis ad litteram,1.5.11)这就表明,质料并不全然是被动的,而是因其内在的潜能,具有朝向形式的主动本性。(cf.Hanby,pp.85-88)基于这一观察,S.奥利弗(S.Oliver)修正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并非完全外在,同时也兼具内在性的特征。(cf.Oliver,2016,p.385)

无疑,上述学者都正确地注意到了质料的主动性。但从中直接推出奥古斯丁宇宙目的论具有内在性,这一做法并不严谨。一方面,质料尽管具有朝向形式的主动性,但在赋形这一事件中,赋形者的主动性仍是最根本的,没有赋形者的存在,赋形工作根本无法完成。赋形的主动性高于质料的主动性,两者的次序不能被颠倒;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质料的主动性并不意味着它必然朝向形式。质料要想被赋形,必须首先真正转向形式,否则便有偏离形式的可能。倘若如此,形式作为目的就不可能内在于质料世界,宇宙目的的内在性也便无从建立。正是在这点上,奥古斯丁再次追随柏拉图。根据后者,造世工匠的创造并非一帆风顺,而是时常遭遇必然性(质料)的阻力。最终的宇宙“是必然性和理性(即努斯)的共同产物,理性是通过说服来驾驭必然性的”。(Timaeus,48A)同样,奥古斯丁在肯定质料的主动性时,也深刻地洞察到了质料反抗形式的危险。

质料对形式的反抗集中表现在精神质料,特别是构成天使的精神质料上。④按照奥古斯丁,上帝起初创造了精神质料(“天”),然后通过圣言的命令(“要有光”)对精神质料进行光照,使精神质料与形式结合,产生仅次于上帝的精神性存在——天使。与此同时,魔鬼也出现了。魔鬼何来?显然不是上帝直接造的,而只能是自身堕落的结果。但与通常的理解不同,奥古斯丁坚持认为,魔鬼并非堕落自天使,而是“从时间的开端就因骄傲而堕落的,在此之前,它并不曾和神圣的天使们一起生活在和平与极乐中。相反,它刚一被造,就背叛了自己的创造者”。(Genesis ad litteram,11.16.21)这意味着,当上帝一开始创造精神质料,还未给它们赋形时,魔鬼就背叛了上帝。可是,彼时的魔鬼充其量只是精神质料,一种“不存在的存在”,又有何能力去背叛上帝呢?

这一点,我们还要结合“赋形说”来理解。前文指出,在“创造-召唤-转向-赋形”的四个环节中,创造与召唤始终同步,转向伴随着赋形。转向是赋形的必要条件,若质料不转向上帝,将不能被赋形。对于天使和魔鬼而言,情形更是如此。按照奥古斯丁,天使和魔鬼都由精神质料组成。就它们都是质料而言,两者并无分别。只不过,那些构成魔鬼的精神质料,“在它被造的那一刻,立即背离了真理之光,因骄傲而膨胀,因欣赏自己的权能而腐化”(ibid.,11.23.30),没能成为天使。显然,魔鬼不可能不被赋形,否则也不会变为魔鬼。所以,情况很可能是,“当魔鬼背离上帝的永恒之光的时候,它还是被永恒之光照亮了一部分,即被赋形了,因为这永恒之光是无所不照的,没有哪种质料会完全黑暗”。(参见吴飞,2013年,第93页)天使与魔鬼之分,不在于上帝是否光照它们的质料,而在于质料是否愿意转向它。主动转向上帝的质料变成了天使,拒绝转向上帝、又被动接受上帝的部分之光的质料堕落成了魔鬼。

同一种精神质料,有的主动转向上帝,有的主动抗拒上帝,根子还是在自身。诚然,质料在与形式结合之前,只是“不存在的存在”。但恰恰因为它不具有任何形式,在自身中便毫无规定性,趋向各种形式,处在无穷的流变中。正如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认为质料“不稳定、到处乱窜”(Timaeus,30A);同样,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也主张,“变化事物的可变性,在于它自身接受让可变事物变化的所有形式”(Confessiones,12.6.6),将质料归为无形式的变化性。这种变化性意味着,质料是自由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它们是有自由意志的。(参见吴功青,2017年,第72-73页;2020年,第59页)因为自由,有的质料选择成为天使,有的质料选择成为魔鬼。它们的分化没有理由:我们甚至不能追问魔鬼堕落的原因,因为“意志之恶没有自然的动力因(Cum ergo malae voluntatis efficiens naturalis vel)”(De Civitate Dei,12.9.1),自由意味着一切。

质料的自由严重威胁着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本来,质料朝向形式的潜能和主动性,将形式拉回了质料世界,使得后者开始呈现内在的目的性,部分修正了宇宙目的论的外在主义危险。但质料的自由对于形式的反抗,又将二者本来契合的关联撕开了裂缝。奥古斯丁宇宙目的论的内在性,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转载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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